翠羽明璫

「双玄」转烛(上)

*私设,黑水穿越,水哥重生。


时隔百年,铜炉山再次开启。

天地为炉,万物为铜。开启之日,人间群鬼躁动,身为一方鬼主,贺玄所感尤甚。
黑水玄鬼头痛如鼓,神魂激荡,宛若回归在铜炉山受鬼气锻磨之日,每一寸皮肉都若受灼,每一寸筋骨都被重碾。他踉跄几步,如狂似乱,一路击穿无数桌椅砖瓦,终于跪倒在地,抱头发出了惨啸。

神识昏沉,如陷浑浊海域,往事前尘便若滚滚骇浪奔袭而来。严父慈母,和乐团圞,是不可追的过往,白衣轻衫,言笑晏晏,却是他亲手弃掷的现在。贺玄双目陡睁,心下骇然,一时如怒如痴,浑噩不知何时何地。那白影飘飘摇摇,却似离他愈近,一双澄明若琉璃的眼睛含笑朝他盈盈地望来。

“明兄!”那声音犹然道,贺玄咽喉中发出嘶嘶气音,喉骨震动,忽的大吼:“滚,滚!”他张开手去,手指格格发抖,一股噬心的恨念逼他将那影子推离,可又似有一股力量在牵动他回握那纤白的指尖。周围黑浊的怒浪涨涌牵扯,将他意识寸寸吞噬淹没,贺玄嘶叫一声,脑中骤空,终于彻底晕厥过去。

“贺兄,贺兄!”

混沌之际,一双手在推他的肩膀,脆生生的嗓音五分疑惑五分焦虑。

贺玄头痛欲裂,根本不堪他如此摇晃,一时惨然发出了呻吟。

“贺兄?”那声音茫然地停了。

贺玄如梦初醒,双睫颤颤,睁开了眼。

朗朗的天光悉数落入其中——这是黑水鬼蜮从不可见的景貌。他一时错愕,眼前之人恰好朝他压近过来。

他双眼昏昏蒙蒙,片刻后方看清面前情状。年轻人明眸秀眉,乌发柔滑,身姿高挑秀挺,一身白道袍洁净整齐,玉白的手上尚悠悠然晃着一把折扇。

“师……”贺玄哑声道,“师青玄。”

青年朝他眨了眨眼,口中轻快道:“贺兄,你这么看我做什么?好像大白天见了鬼。”

不是见鬼,却也差不了许多了。贺玄一时默然,流目张望,四周陈设整洁,窗明几净,全然不似任何黑水鬼蜮中的场所。他望向师青玄,口中冷冷道:“你又为何在这里?”

青年察觉他语气不对,一时颇受打击,原本弯如月牙的眼转而睁若杏核:“我怎么不能在这里,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?”

贺玄胸腔内微微一寒,好似心头一根冰刺为人拨动,自血肉深处传来阵痛。他冷笑道:“我还是么?”

师青玄又眨了眨眼,表情看去呆呆的,似乎全然未懂贺玄话中意思。贺玄推开他,扶墙站起,亦不看身后回神欲追的师青玄,兀自迈步向外而去。

“贺兄,贺兄!”师青玄小跑着追在后头,朝他喊,“你怎么回事,今天摔了一跤就和撞坏了脑子似的!”

他愈喊,贺玄走得愈快。黑靴跨过门槛,踏过回廊,身后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追着:“你别走啊,好容易你肯过来一趟,我还高兴了好久呢,你要一走,我哥肯定——”

贺玄站住了。

他这一刹来得毫无预兆,师青玄直接撞在他后背,摔了一跤。他转过身去,师青玄一手正捂着额头,袍袖下隐约露出紧皱的眉头和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。

贺玄沉着脸,一字字道:“你……哥?”

那声音里染着一股骇人的杀气,师青玄有些给吓住了——他纯稚的神态像从未见过有人在他眼前暴露过这样歇斯底里的神情。他过了会才反应过来,怔怔道:“我哥……怎么了?他见你走了,一定又要在我面前骂你……”

贺玄僵站着,一动不动。忽然,不远处一个声音道:“青玄?”

一个身影自回廊尽头过来,亦是白道袍,纸折扇,眉目间带着与师青玄六七分的肖似,只是多了几分令人生憎的傲慢凌厉。

这才真是见了鬼。贺玄的视线定在他身上,那人走近一分,那视线便狂躁一分,狂躁之中又带着砭骨的幽冷,仿佛渐燃的鬼火。

“师,”他自牙关之中缓缓磨出那人的名字,“无,渡!”

话音未落,他足下一震,已扬袂朝对方抢攻过去。

乌袍振动,泼洒而出的竟不是噬人的鬼气,反倒庄严清圣,更似神官的招数,贺玄微微一怔,却不及细思,劈手直击向师无渡面目。

对方反应亦快,身躯后斜,袍袂划了一圈,翻掌与贺玄格住。贺玄法力激荡,轰然爆开,拧身再袭,招式中分明带了一股欲致人死地的暴戾。师无渡施力抖开水师扇,水箭如长蛇缚上贺玄四肢,口中骂道:“贺玄,你发什么疯!”

贺玄眼布血丝,奋力一震,水箭迸裂为无数水花,宛若巨龙咆哮,鳞片纷纷炸开。旁边师青玄大喊:“你们这是要干嘛,别打了,停一下,停一下!”

两人都不暇听他劝阻,兀自缠斗不休,师青玄尖叫道:“哥,贺兄,贺兄!”

“砰——”一声重击,却是贺玄直击在了师青玄的胸口上,当下三人动作皆是一顿。贺玄这一下用了十成力道,师青玄脸色煞白,低头吐了口血,师无渡率先骂道:“混账东西,你过来挡什么!一边待着去!”语罢又看向贺玄,脸上分明腾出了杀意。

“哥……”师青玄在后头讨好地去拉师无渡袖子,颤巍巍地道,“你别怪贺兄,他就是……失心疯……”

贺玄有些僵住了,心头侵蚀着他的无明业火似渐渐消却。

师无渡扶着弟弟坐到一旁,扬起眉梢,直直地看他。

“哥!”师青玄道。

师无渡眉头一皱,回头又骂:“叫什么叫!你每次用这语气叫我都是为了这小子!你分明是要气死我,现在最好闭上你的嘴!”

师青玄张了张口,最后也没敢出声,很是委屈地低下头。

师无渡扶了师青玄,大略是要回房,走出几步,又瞪着贺玄道:“站着做什么?跟上!”

依旧是一派颐指气使的态度,贺玄暗觉不悦,师无渡臂弯里的师青玄却央求似的望了他一眼,他咬咬牙,到底是迈步随上了。

师无渡把弟弟扶回床上,要他躺着休息,师青玄战战兢兢地道:“那你……和贺兄呢?”

“我?”师无渡冷哼一声,站起身来,“我带他去治病!”

“好好好,”师青玄赶紧说,“你带去给神官们看看,贺兄究竟是着了魔还是中了魇,哥,你真别跟他置气,精神病人思路广,做的什么事他自己也不知道,治好了就正常了!”

“思路广”的贺玄:“……”

师青玄讲话真是和许久以前一模一样。那时他摇着扇,衣袂飘扬,笑嘻嘻的,嘴里喋喋不休地说些让人无言以对的话。彼时的地师明仪十句也只能应上一句,唯一的那一句,还不怎么好听,要刺得师青玄一张玲珑漂亮的脸整个儿皱起来。

他脸上板着,心里其实觉得师青玄这样子很有趣。

能多见几次是几次。毕竟总有一天,是再也见不到了。

“失心疯,癫痫症?”师无渡背着身,朝他负手站着,“你说我该去找哪个神官帮你治?”

贺玄冷冷道:“不需要。”

“那便是要我盼你自己治好了?”师无渡微微地侧过头来,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。

贺玄默然与他对视。

师无渡神情陡然转厉,沉下声音,喝道,“你到底是谁!青玄那小子傻,我可认得出来!”

他锐利而阴寒的视线如要将贺玄洞穿:“或者说……你还是地师贺玄吗?”

“地师,”贺玄森然道,“贺玄?”

“怎么,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记得了,方才与我对打的时候,招式难道不是用得很顺手?”师无渡的折扇敲在掌中啪啪作响,“地师大人,你竟忘了你这顺风顺水的前半辈子,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
贺玄神情微变,冷笑道:“顺风顺水,原来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!”

“你如何没有?地师大人的经历,足够让大半神官艳羡了,”师无渡缓声道,“家人寿终正寝,自己一心向道,积福报,渡天劫,成功飞升,若这样还不算顺风顺水,究竟怎么样才算?”水师的扇子敲得稳当,话语落在贺玄耳中,于他陌生得宛如讥嘲,但他竟未发作。

他知道,师无渡说的是真的。

他确实成为了上天界的神官,周身充盈的沛然神力已足够说明一切。见他面露思索,师无渡展开水师扇,轻轻一扫,水气凝为一面宝镜,照出人间景况。

“玄儿啊……”内中极温柔、极亲切的声音似来自记忆深处,却又真实响彻耳畔,令他浑身战栗起来。贺玄霍然抬头。

镜中老妇满头白发,面目温蔼,开口道:“我和你爹过了这么多年,已经够长了,可你不一样,是要去天上做神官的。到了天上,就不用记挂我们了,我们活够了,几个人能像我们一样活到一百岁的?”

贺玄视线颤摇,脑中一阵晕眩,几不能置信,镜中又一人哼道:“你跟他说什么,这小子从小到大有几次听过我们的,让他去考科举,非要修道,把妙儿的婚事都退了,好在总算能修出点成果来……”他话音未毕,便被一阵咳嗽打断,老妇忙说:“都要百来岁的人了,脾气还这么大。玄儿自有自的主意,他哪一次主意不是对的,哪一件事不办得妥当漂亮?……”

父母神态举止,一如往日,贺玄心魂如痴,一时不知是幻是真。那镜中忽又传来一个声音道:“父亲,母亲?”

贺玄喉中一动。那声音仿佛是自自己唇舌间发出的一般。他视线僵直,仿佛回应魂灵的共振,与镜中那人直勾勾地对视上去。

那是自己,却又不全然是自己。

那张脸,比黑水玄鬼更有血色,更有活气。他的眉是舒展的,神情淡而沉肃,面相虽强硬,却不令人生憎生畏,更未带上半分阴冷的鬼气。

这样的脸,这样的神态,与贺玄已相隔数百年之久,即使面貌全然相同,却也陌生得令他不能辨认。

“啪”,水师合上了扇子,镜像瞬间散为一团水雾。他道:“贺玄,如何?这就是现在的你。你是震惊多,还是欣慰多?这些年来,你莫非没有想过,若一切可重头再来会如何?怎么,美梦成真可不是你现在这个难看的表情,现在你看到了,这就是重头再来的结果!”

重头再来……贺玄牙关咯咯作响,他如何没有奢望过重头再来。父尚在,母安康,小妹长大,一家顺遂快活,何等美妙,何等遥不可及!哪怕他梦千次、万次,醒来时总归只有自己坐卧在黑水深渊,寒气侵蚀肝胆,耳边盘旋着万鬼呼啸,眼前正对着那四个黝黑死寂的骨灰罐子!

贺玄森然转头,死死地盯着师无渡道:“你又到底是谁!”

“你连我都不知道是谁?”师无渡大笑道,“难道你以为我是还阳的恶鬼,要同你索命?想来也是……”

师无渡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:“这里被拧断的感觉,我可记忆犹新啊!”

贺玄猛然攥紧了手,师无渡道:“别误会,我可无意再跟你追究这些,我和你一样,是重头再来的人,只不过以前的你忘了,我一直记得罢了。”

“现在不是很好么?你是神官,光明正大的地师玄,为人时自在快活,为神时万民仰赖,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?”师无渡朗声道,转身看他,眼梢依旧扬着不可一世的傲慢,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突然想起来的,但你可记着,现在我不欠你了,青玄更不欠你,你别再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!”

“师青玄……”贺玄喃喃道。

“你占着你那顺利飞升的命,青玄过他富贵闲人的命。我点他到中天庭,也不指望他和以前一样做神官……他自在就好,我还能指望什么?”师无渡冷哼一声,“死之后的事,我是不知道了,但那时落在你手里,恐怕他不会好过。”

贺玄道:“他是不好过。”

师无渡眼中闪过一丝寒意,旋即平息,继续摇他的扇子:“那都是之前的事了,我懒得与你计较。总之,青玄现在什么也不知道……”

他手上动作一顿,眼中忽然涨起了血丝:“他就该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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